访者按:初见陈意超(Melvin Chen)教授时,我还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一名初二学生。怀揣着一份对室内乐的热情与懵懂,我幸运地被他选中参加美国霍奇基斯(Hotchkiss)夏季室内乐音乐营。逐渐了解后我才得知,他是音乐界少有的“跨界奇才”——耶鲁大学化学与物理双学士、茱莉亚学院钢琴与小提琴双硕士,以及哈佛大学化学博士。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样能够做到将科学和艺术有机融合,同时完美地平衡理性与感性的?他的多元化背景和突破边界的才学智慧在我的心里深深种下了一颗种子。 几年后,我考入耶鲁大学,正式成为他的学生。和他学习的那些年中,他的教学始终如一面镜子:既映照出我可以改进的空间,更点亮了超越技术的表达可能。他谈巴赫句法时如数学般精确,剖析浪漫派作品时则诗意盎然,在指导室内乐时更是全心投入,这些都让我感受到音乐的深邃与自由。平日里,他开朗豁达、低调务实,对待学生随和亲切。每当我压力大或面临困扰时,他都给予我充分的肯定和鼓励。正是这样一种以身作则的全方位教育,让我逐渐理解何为融会贯通的音乐人生。 2025年1月,陈教授作为总监来京主持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Norfolk Chamber Music Festival)在中国区的选拔,我们借此机会进行了这次访谈。从对跨学科背景的反思,到对亚洲音乐教育的观察,再到教学理念和对古典音乐未来的畅想,他依然展现了开阔的视野与务实的精神。谨以此文,记录一位学者型钢琴家如何以谦逊与智慧,重塑音乐教育的边界。
音乐的起点与职业选择 张楚晗(以下简称“Q”):陈老师您好!很高兴再次采访您。11年前我们曾在耶鲁大学做过一次访谈,当时我刚被耶鲁大学本科学院录取,同时成为您的学生。今天很期待能进一步深入了解您的音乐旅程和职业生涯。首先,您是怎样走上音乐之路的? 陈意超(以下简称“A”):你好,楚晗!11年前的访谈我还记得,真是时光飞逝。我出生于美国田纳西州,5岁开始学习小提琴,7岁开始学习钢琴。都是父母让我学的,当时也没太多选择,就是听父母的话(笑)。我的父母不是音乐家,但想让我学习音乐,他们认为学习乐器对早期教育很有帮助。所以,我开始不停地练琴、练琴、练琴…… 我当时跟一位年纪很大的女老师学琴,学了一年多,那段时间我的进步很大。在那之后,老师把我介绍给了当地大学的一位教授,在听我弹奏之前教授说她从不教小孩子,但在听我弹奏过后,她答应教我。我记得她并不懂得如何教孩子,因为她当时还有很多的演出,比较繁忙,所以每节课上她都会给一些很宏观的建议。但让我感到愉快的是,如果我回课时完成得好,她都会奖励我糖果。 13岁时我去了阿斯本音乐节(Aspen Music Festival),之后我每年夏天都会去那儿,一直延续到20岁。阿斯本音乐节对我的意义还是很特别的,当时我在乐队里拉小提琴,跟约翰·佩里(John Perry)上课。也是在那儿,我遇到了许多现在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家,我们一起成长,到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从那时起,我对音乐的热爱逐渐清晰。 Q:大学时您来到了耶鲁,我一直很好奇耶鲁大学的功课那么重,您是如何维持对音乐的热忱的? A:对,我在耶鲁大学读本科,主修物理和化学,同时跟鲍里斯·贝尔曼(Boris Berman)教授学钢琴,跟艾达·卡瓦费恩(Ida Kavafian)教授学小提琴。大学期间我很忙,既要练琴,还要参加耶鲁交响乐团,偶尔还去纽黑文交响乐团演出赚点零花钱。 说实话,我不觉得那时候压力特别大(笑),我只知道我必须得练琴,于是尽量高效地安排时间。当然,我不怎么参加派对,生活很专注,可能睡眠也不多(笑)。大学时,我常在凌晨一点开始排练室内乐,那时确实很忙,但因为热爱,所以也不觉得苦。 贝尔曼教授在第一节课上跟我说,不要带任何没有背熟的曲子来上课,这在当时让我比较惊讶,也比较受折磨,我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准备上课的曲目。但这就是他的原则,而且的确对学生很有帮助。贝尔曼教授的教学风格很严谨,很注重细节,他不会讲很多技巧层面的东西,主要会给出音乐上的想法。他在巴赫作品与俄罗斯作品上帮到我很多,对于音乐上更深层次的追求让我受益良多。 您是如何看待自己不太寻常的科学与音乐双重背景的?大学里浓厚的学术氛围对您的音乐想法有怎样的影响? A:我认为当你真正想要了解一个作品的时候,你必须了解那些写出这些作品的天才作曲家。而那个时候,除了练琴,你还需要艺术与文学的熏陶。我从来不刻意区分我的科学背景与音乐背景,因为优秀的音乐家应该要有聪明的见地,对除了音乐之外的一切事情感到好奇,因好奇而去探索,这与学习一首作品的过程是一样的。大家可能会觉得科学是很系统化的东西,但其实科学家在做发明的时候,也是需要灵感激发的。让我来做个类比吧,一个科学家在科研探索中的灵光一闪与贝多芬写《第九交响曲》时受到的灵感激发是一样的。 Q:音乐和科学对您来说有何关联?通常来说,大家觉得它们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A:这两个领域并非相互割裂。科学训练让我学会以不同方式思考,拓宽了我的思维方式。音乐也是如此,比如当练琴时遇到难题,换个角度思考后,问题往往迎刃而解。我觉得学习科学、历史或文学,关键不在于记住事实,而在于学会像那些伟大思想家一样思考。这种思维方式对音乐表达很有帮助。 Q:您在研究生时期来到了茱莉亚学院,这个阶段对您的艺术生涯有怎样的影响? A:大学毕业后,我决定全身心投入音乐,于是去了茱莉亚学院,攻读钢琴和小提琴双硕士学位,花了三年时间完成。在茱莉亚的经历让我更坚定了选择钢琴的决心。那里的竞争很激烈,但因为我在耶鲁已经打下基础,清楚自己的目标,所以能专注于音乐本身。我很享受那段时光,遇到了很多优秀的音乐家和老师。 Q:在这之后是什么驱使您做出了专注于钢琴的决定?您还去哈佛大学读了化学博士学位,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 A:首先,我选择音乐纯粹是因为热爱。我曾经也有高薪的投行工作机会,但我完全没有考虑。能选择热爱的事业是一种幸运,而且我一直更爱钢琴。钢琴的音色和它的复调性,以及浩瀚的独奏曲目让我着迷,而且作为钢琴家我可以独自完成一首作品。至于博士,那更多是给我的学术之路一个完整的交代。其实,我在读博期间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练琴和演出,这是让我非常开心的一件事情(笑),我当时已经非常确定,要把音乐作为我的职业。
音乐审美与艺术表达 Q:作为钢琴家,您的艺术风格是怎样的?有哪些作曲家或音乐风格与您特别契合? A:我不太区分独奏和室内乐,因为对我来说,音乐的核心是传递作曲家的情感,同时融入自己的感受。我喜欢细腻、优美的音乐,比如格里格或雅纳切克的作品,它们敏感而充满美感,不是那种炫技风格。今年我正在演奏雅纳切克的全部钢琴作品,他的音色独特,情感深邃,非常吸引我。 Q:在学习新曲目时,您如何平衡理性和感性?如何找到技术与表达的平衡? A:一个好的表演需要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找到平衡。如果只有理性,音乐会显得冷漠;如果只有感性,音乐会显得混乱,缺乏结构。我认为技术不仅是弹得快、不出错,而是能通过手指表达你内心的想法。这需要你先在脑海中清晰地“听到”音乐的理想状态,练习就是不断接近这个目标的过程。情感和理性缺一不可,每首曲子、每个作曲家的平衡点都不同。 A:首先要有清晰的音乐理念,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技术是为表达服务的,不是单纯的炫技。练习时要想象音乐的理想效果,不断调整,直到你的演奏能传达内心的想法。同时,要敢于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培养创造力。创造力并非凭空出现,我有一个理念是我们需要去“练习创造力”。比如,演奏莫扎特时,他留下的谱面标记往往很简单,给了演奏者很大空间,因此我们需要来练习即兴和创造力,而不是每次都弹得一模一样。
教学理念与学生成长 Q:作为您的学生,我很感激您给我的自由,让我找到自己的声音。您的教学理念是怎么样的?如何因材施教? A:谢谢你!在我从哈佛大学博士毕业之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兼职教本科生钢琴。我喜欢教学,在教学生的时候我希望帮助他们变得更为独立,我会给他们框架和音乐上的“工具”去诠释他们自己。 我的教学目标很简单——当学生毕业离开我时,他们应更少依赖我。这意味着我要教他们如何分析乐谱、理解音乐结构,并形成自己的诠释方式。我会给他们足够的自由去探索自己的想法,但同时强调我的基本要求,比如弹奏正确的音、节奏和力度,因为这些是表达作曲家意图的基础。 对于不同学生,我会调整方法。当我教年龄较小的学生时,会在一开始讲很多细节,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够举一反三,把同样的道理运用到不同的音乐中去。举一反三是我教学中的目标,因为总有一天学生要脱离老师,所以学生的自学能力尤其重要。同时我认为,懂得听自己的演奏很重要,学生要学会仔细聆听自己演奏中细微的不同,只有听见了,才能做出来。 Q:您觉得年轻钢琴家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A:年轻学生往往专注于技术,担心出错,这可能让他们觉得音乐必须按某种“正确”的方式演奏。我会鼓励他们练习创造力,比如在重复段落时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培养他们的艺术个性。 这一代的年轻钢琴家们技术非常扎实,音乐性也很强,但有时缺乏个人独特的艺术声音。观众想听到的是你独有的诠释,而不是老师的影子。找到自己的声音需要时间和实验。学生需要敢于尝试,找到自己真正相信的表达方式。 室内乐与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 Q:您一直热爱室内乐,是什么让您跟室内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A:室内乐对我来说很特别,因为它不仅仅是音乐本身,而是通过音乐与他人沟通的独特体验。即使语言不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音乐家也能通过室内乐建立深刻的联系。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音乐会上听到勃拉姆斯《钢琴五重奏》的时候,被深深地打动。所以我就开始探索这个领域,听了很多也学了很多,心里也隐隐觉得室内乐将会是我未来会倾注很多心血的事业。 Q:您已担任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总监长达8年,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音乐节的概况? A: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音乐节之一,已有近80年历史。学生们在这里学习六周,专注于室内乐演奏,与顶尖的音乐家同台演出,体验职业音乐家的生活方式。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专业性,学生不仅学习音乐,还学习如何与大师合作、如何准备演出。我们的申请者来自茱莉亚学院、柯蒂斯音乐学院等顶尖学府,竞争非常激烈。我们希望创造一个让学生自由表达、蓬勃发展的环境。 Q:今年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的主题是什么?有哪些亮点? A:今年的主题是“对话”,探索音乐与不同领域的互动。比如有一场音乐会聚焦“音乐与好莱坞”,演奏与电影相关的音乐,如巴伯的《弦乐柔板》。还有一场“18世纪音乐厅之夜”,重现那个时代观众的互动方式,可以在乐章间鼓掌,鼓励现代观众思考音乐会形式的变迁。另一场节目聚焦舒曼和勃拉姆斯的音乐,体现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对话。 Q:今年年初,我们在北京举行了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的选拔活动,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把音乐节带到中国,我也很荣幸可以参与其中。您为何决定将诺福克带到中国?您如何看待中国音乐家在音乐节中的角色? A:中国音乐家一直很优秀,但似乎过去室内乐在中国不太受重视。现在情况变了,像上海四重奏这样的团体越来越受欢迎,也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室内乐团体在国际舞台上出现。我相信中国音乐家有巨大潜力,如果接触到像诺福克这样的平台,他们会迅速成长。比如,你十多年前在霍奇基斯(Hotchkiss)室内乐夏令营时几乎没接触过室内乐,但很快就表现得很出色。我希望更多中国音乐家加入诺福克室内乐音乐节,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音乐家交流,互相启发。 您认为钢琴比赛对年轻音乐家的意义何在?有哪些利弊? A:比赛对音乐家很有帮助,可以推动他们将作品打磨到极致,知道每个音符的意图并能精准执行。但比赛结果只是某一刻的判断,不代表整体实力。因为没获奖而觉得自己不够好,这是错误的思维方式。我告诉选手,比赛就像彩票,赢了很好,但没赢并不意味着你的未来就没有成就。重要的是用比赛提升自己,而不是被结果定义。
未来展望与个人目标 Q:您对古典音乐的未来有何看法?年轻钢琴家应朝哪个方向努力? A:古典音乐必须是“活”的艺术,是不断进化的,而不能困在过去。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音乐家可以通过音乐表达自己的独特经历。比如,我很欣赏一位中国选手在比赛中加入中国作曲家的作品,这让音乐更贴近他的个人经历与文化。未来,古典音乐需要更多这样的个人连接,无论是通过文化背景还是个人兴趣,这样才能保持活力。 Q:您认为年轻音乐家除了成为独奏家和老师,还有哪些其他发展路径? A:热爱音乐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路。现在科学技术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比如在线分享音乐、组建新型乐团、在非传统场地演出,甚至直播等。职业道路不再单一,关键是用创造力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这既充满机会,也有许多挑战,因为可能需要开辟前人未走过的路。 Q:回顾您的职业生涯,有没有一个关键时刻或导师对您影响深远?您现在有哪些激动人心的项目? A:我很幸运有艾达·卡瓦费恩这样的导师。她不仅教我小提琴,还邀请我参加音乐节,帮我进入林肯中心室内乐协会的年轻艺术家项目,这直接开启了我的职业生涯。她的大力支持让我受益匪浅。 目前,我正在准备演奏雅纳切克的全部钢琴作品,还参与了一个基于巴兰钦档案的戏剧项目,将在古根海姆博物馆演出。此外,我对人工智能在音乐中的应用很感兴趣,正在探索相关项目。未来我想继续探索音乐与科技的结合。 Q:非常感谢您!这次访谈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您的音乐世界! A:这次访谈很愉快,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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