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 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 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 "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 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 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了。实在没有 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 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 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 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 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 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 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 只觉得他异常沉默。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 我完全说完了。"流苏噗哧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 "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 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 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 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 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 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 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 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 。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 "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 "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 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 "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 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 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 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 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 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 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 回到座上,对众人笑道:"白小姐有些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 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 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 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 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 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 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 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 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 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 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 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 原点点头。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 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 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 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刚 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 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 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 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 你看见她背后那个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 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分 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 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 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 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的, 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 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 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 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 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 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 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 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 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作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 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 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 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 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 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 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 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 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 "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 "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 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 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 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 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 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 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 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 "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 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 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 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 "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 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他换了 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 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 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 待会儿回前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 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 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待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 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
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 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 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 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 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说过 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 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吃。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候守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 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 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 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 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 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 柳原道:"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 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 太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 共汽车,到了市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 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可是……专诚 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 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张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 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 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 里头的景致使我想起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 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 没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 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 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 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 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 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袍,也 许倒合适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 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 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 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 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点 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 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 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 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 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 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账单来。他们付了账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 又开始他的上等的情调──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 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 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 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做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 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 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 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 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 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 "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 阳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 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怪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 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 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 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啪啪打着, 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 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 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 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 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瓣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 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 流苏本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伤了 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着 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 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也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上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 伞撑开了横搁在阑干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 滴滴从筋纹下滑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行驶的声音,一群男 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 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 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荑妮说了几句话,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 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的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 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 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 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 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 靠着阑干,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 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 "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 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 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哧 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 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 "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掌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惙着: 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的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 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 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 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 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 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 太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 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 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 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 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会楞,方 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 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 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 道了,可是明摆着的是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道:"怎 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 "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你听:‘死生契阔 ──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 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 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 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 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爱我, 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 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 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 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拍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 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 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玲玲……的玲玲……"声浪分外的 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她 不能吵醒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 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 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 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 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就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 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 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 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切的 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照常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 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 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 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 向柳原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 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流苏变色。柳原 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 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 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 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 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 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 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搁了, 再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惟恐众人 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 流苏盘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 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一般热,忽然要拆开了,诧异非凡,问流苏, 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 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 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在 香港和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分明 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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