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雪,总下得又细又绵,落满大观园的亭台楼阁,也落满街角巷尾的破屋檐。有人在暖阁里饮着枫露茶笑看雪景,有人却在寒风里搓着冻裂的手,愁下一顿饭在哪里。可就是这冰天雪地里,偏有几簇火苗,烧得格外旺——那是些不起眼的人,做着不起眼的事,却把人性的暖,烙进了字缝里。
贾芸蹲在街角的老槐树下,手指头把裤腰带上的破洞抠得更大了。求贾琏那几次,对方拍着他的肩说"放心",转头就没了下文。他知道,真正能给活儿的是琏二婶子王熙凤,可空着手去见她?连门都未必能进。亲舅舅卜世仁更绝,见他来借钱,翻着白眼说"你吃我的喝我的,倒想攀高枝",把他赶了出来。
日头西斜时,他被一阵酒气撞得一个趔趄。抬头见是邻居倪二,那是街面上出了名的"醉金刚",平时见了面也就点点头,此刻却瞪着通红的眼问:"小子,愁啥?"贾芸憋了半天,把难处秃噜了出来,说完就后悔——跟这种市井泼皮诉苦,不是自讨没趣?
没成想倪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啪"地拍他手里:"拿去!给你琏二婶子买点东西,事儿成了再说还的话,利息?老子不差那点!"贾芸愣着,看倪二摇摇晃晃走远,背影在暮色里像棵歪脖子树,却比谁都直挺。后来他拿着这笔钱买了冰片麝香,真从王熙凤那讨到了种树的差事,领银子那天,他攥着钱袋想,这世上的情义,有时藏在最糙的皮相下。
王熙凤的令牌递到旺儿手里时,他手心直冒汗。那令牌沉甸甸的,刻着"荣国府"三个字,却像块烙铁。"把张华处理干净,"凤姐的声音甜丝丝的,"别让人看出痕迹。"
旺儿跟了凤姐这些年,知道她的手段。张华不过是个穷书生,被凤姐当枪使,告了贾琏和尤二姐一状,如今戏唱完了,就要被灭口。他捏着令牌走到街口,看见张华缩在墙根下啃冷馒头,脸冻得发紫,见了他就跪下来磕头,"大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旺儿喉结滚了滚。杀了他,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凤姐那边也能交差。可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爹被地主打了,也是这样跪在雪地里求饶。"滚。"他踢了踢张华的胳膊,"往南边跑,别再回来。"张华愣了愣,连滚带爬地没了影。旺儿把令牌揣回怀里,心想:都是一条命,何必呢?后来凤姐查问,他只说"人跑了,没追上",挨了顿骂,却睡得踏实了。
晴雯被撵出怡红院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她裹着件旧棉袄,指甲缝里还留着补雀金裘时扎的血痕,刚要往家挪,就被一群婆子围住了。"骚狐狸终于被赶出来了!"有人啐她,"跟宝玉不清不楚的,活该!"连平时和和气气的袭人,也站在门口,冷着脸说:"那晴雯是什么东西,也配待在二爷屋里?"
晴雯咳着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忽然有人拨开人群,叉着腰喊:"你们瞎嚷嚷什么?"是多姑娘,厨子的老婆,府里人提起她,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说她跟这个眉来眼去,跟那个不清不楚。
此刻她瞪着那些婆子:"我前儿撞见宝玉给晴雯送药,俩人隔着桌子站着,连手都没碰过!你们看见啥了就瞎咧咧?"她又转向晴雯,声音软了些:"妹子,是我先前瞎猜,对不住你。"晴雯看着她,忽然哭出声来——满府的主子丫鬟,竟不如这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女人,肯信她一句清白。
刘姥姥站在荣国府的石狮子旁,冻得直跺脚。来的时候揣了两个窝窝头,现在早就凉透了。看门的几个小子见她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捂着嘴笑:"哪来的要饭婆子?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她想问问周瑞家的在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缩在墙角,看着雪花落在狮子的爪子上。
"你们欺负个老太太算什么本事?"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走过来,是门房里的老陈头。他瞪着那几个小子:"都是爹娘养的,谁没个难处?"转头对刘姥姥说:"周瑞家的在东边跨院,我领你去。"刘姥姥赶紧跟上,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心里暖烘烘的。后来她从王熙凤那借到二十两银子,回家的路上想,那老陈头指的哪是路啊,是给他们一家指了条活路。
这些人,在《红楼梦》里都算不得主角。倪二是市井泼皮,旺儿是管家奴才,多姑娘是众人眼里的"放荡妇",老陈头不过是个看门的。可他们做的事,比那些金尊玉贵的主子们更让人记挂——
倪二不求回报地帮了贾芸,是知道"难"字写出来有多沉;旺儿放过张华,是明白"命"字担起来有多重;多姑娘为晴雯说话,是懂得"冤"字咽下去有多苦;老陈头给刘姥姥指路,是体谅"难"字扛起来有多难。
他们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在那一刻,凭着心里的那点热,伸手拉了别人一把。就像雪地里的炭火,未必能烧得有多旺,却足够让受冻的人,暖一暖手,再接着往前走。
这世间的暖,大抵就是这样吧。不在金銮殿上的豪言壮语里,不在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里,而在某个普通人的一念之间——他可能不完美,甚至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却在你最冷的时候,愿意把自己的那点热,分你一半。 (转载微信公众号) |